派对后时光

温暖晚照凋零的花

    正是秋叶初黄的季节，一年中短暂、独特而温暖的美即将来临。岁月总是这样周而复始，无数人吟咏过这段时光。人说每年都是如此再无新意，可如果你记得忽闻第一缕桂花香翩然而至，偶见第一片银杏悄然滑落，抓住这些细节，就自然懂得欣赏寻常的美。欧容的《时光驻留》要说的已经有无数人说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最后的时光、时光驻留、弥留之际、弥留的时光，这些中文译名对于很多人也早已烂熟，可依然充满强烈的能量，导演欧容一点都没故弄玄虚的意思，电影开头就告诉观众：摄影师罗曼即将结束自己才开始绚烂的生命，他才31岁，事业有成，却只有三个月了。欧容的这一次转身让人奇怪得很，就像如果阿尔莫多瓦的电影里没有同性恋，凯瑟琳•布蕾亚的电影里没有露点一样，倒让人觉得一下子不能适应了。可是他这次说的故事就这么简单，一个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人，如何度过最后的时光。

    残酷的影子依然笼罩，虽然电影一点都不像福克纳著名的小说《我弥留之际》里有魔幻的匪夷所思的故事和丑恶，但罗曼与家庭之间几乎没有温存的影子。父亲虽然深爱着那个家庭却有外遇，母亲喜欢孩子可他却不能给母亲生个孙子，作为著名的人像摄影师，他从来没有给爱被拍照的姐姐与她的孩子拍过一张照片。最后一次回家，面对母亲和姐姐的央求，他竟然对姐姐恶吼：你们那么丑陋我讨厌你们。他没有告诉他们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也没有告诉自己的同性恋男友莎莎，而把他赶走了。他只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与家里断绝来往的祖母，理由是祖母也即将赴死。当然，这些并不是导演关注的重点，可以算是背景。

    那么，总应该做些什么吧？摄影师的身份在这里很重要。摄影是留住时光的艺术，往往定格的是美好的某一刻。总是为别人拍照的罗曼终于要为自己拍照了，相片内外也终于相通。回忆是架起今昔的桥梁，也是治疗孤独的良药，罗曼不断地回想起美好的童年，海边无牵无挂两小无猜的童年。他为深爱的莎莎拍下了好梦正酣时温暖的睡姿，与祖母同睡时拍下了她满是皱纹的微笑。尤其让人动容的是，姐姐来信表示对弟弟的理解与关爱，罗曼终于鼓起勇气给姐姐回了电话，通电话的那时，正是阳光明媚，姐姐带着可爱的孩子在公园里游玩，充满天伦之美，而他，躲在不远的树荫下，挂了电话，拍下了姐姐和孩子最美的刹那，然后悄然离开。带着所有这些被摄影定格的温暖，他坦然地回到童年生活的地方。他的镜头里，再也不是矫揉造作充满虚荣的时尚瞬间，而是温暖，像他那时的内心，这种温暖照向他自己，也照向任何一个陌生的人，比如那对渴望孩子而不能生育的陌生夫妇。

    咖啡馆里偶然的瞥见，陌生女人便萌动了借人育种的心思 ，也许是罗曼的英俊，但她肯定洞察了当时罗曼人性美的一面，只是她没有提起。当第二次遇见，她终于提出要求，而他断然拒绝。思想斗争之后，他还是答应了这个不情之请。对于罗曼，这近乎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首先他是同性恋，不爱女人，其次他得面对女人的丈夫（尽管他已经同意，并且问题出在他这方，但正常人怎么会轻易接受这个要求呢），再次他同样不得不考虑孩子今后一生的问题。而唯一的理由是道义，是道义驱动他成人之美，并由此温暖自己，临别他把自己病入膏肓的实情如实相告，女人担心会遗传，他幽默了一回：我的病不会遗传，而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感觉到孩子在肚子里蹬你吗？我想为他拍张照片。他把自己的遗产留给了这个不可能见到的孩子。

    他来到了那片记忆里美好的海滩，此时的他已经削去长发，身形消瘦。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将去哪里，响着的手机被丢进了垃圾桶。海滩人潮汹涌，他看到了过去的身影，过去的快乐，当人群离去，他静静地躺下，夕阳一点一点往下落，他再也没有起来。

    欧容难得地，用流畅而细腻的影像，展现了这段最后的时光，也许也是最好的时光。

 梅尔维尔长大了，《情人》里那个纤细孱弱，忧郁善感的小哥哥已经变成了年轻英俊的摄影师，在电影里多次出现的面部特写中，他完美的轮廓和惆怅的眼神可以轻易俘获观者的心；让娜.莫罗老了，那张曾被无数导演用镜头礼赞的脸已经布满沟壑，让人在心中无限感慨：原来当年的新浪潮女神也会有衰败的容颜；就算隐去所有字幕，也可以猜出这是一部欧容的电影：美感惊人的镜头，温暖明亮的色调，令人迷恋的大海，还有父权的缺失：他可以让八个女人上演一场荒诞闹剧逼死身为一家之主的父亲，也可以让一个家族陷入疯癫最后父亲变成老鼠被家人杀死。父亲，永远不是他要讲述的主角。但这一次，欧容只是温情地让父亲变成了一个不爱自己的妻子却没有勇气结束这种生活的丈夫；一个面对自己的儿女反目时心急如焚却没有办法的爸爸，一个连自己儿子身患绝症都不知道的男人，只因为这一次，电影的主角不是任何人，而是生命本身。

      一直都觉得欧容和阿莫多瓦有些像，在他们的光影世界里永远都只偏爱女人，而他们镜头下的男人，某种意义上是残缺的。所以，罗曼，同性恋，多愁善感，经常哭泣，甚至于有些自私。在得知自己得了癌症之后，把与自己同居的爱人赶走，故意惹自己的父母和姐姐生气，孩子气地认为就算他们知道了也无济于事，只会增加自己的烦恼；在发现这样让自己陷入更深的孤独中时，也没有去勇敢面对，反而选择了逃避。身体上的痛苦和心理上的孤独，生命的沉沦和陷落让人感到吃惊和害怕，如果生命在经受打击之后只能像碎掉的镜子一样散落，支离破碎无法复原，那我们的人生，是不是只能是一些永远无法完成的美好方案？所幸，在经历了最初的迷惘和挣扎之后，罗曼逐渐开始尝试着去利用生命里最后的三个月。

       而在这部少有的以男人为主角的欧容电影里，最让人难忘的却是让娜.莫罗扮演的奶奶，这位无数导演的缪斯所扮演的角色本身就是罗曼转变的关键。本来意在远离烦恼的逃避却因为与奶奶的相处变成重新领悟生命的转机，只要让娜.莫罗一出场，哪怕她的脸已经不再美丽，你依然很难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就像特吕弗邀请阿佳妮演出《阿黛儿.雨果》时说的那样：“我从来没有这么热切地期待把一个人的脸刻在胶片上——除了让娜.莫罗。”她沙哑沧桑的声音里蕴涵着所有逝去岁月里的感悟，她的台词并不多，但每个词语所包含的密度足以与一个顽强智慧的女人的生命强度相匹配。也许，梅尔维尔在电影里对她说的那句话代表了很多人的心声：“你真美，如果早点认识你，我一定向你求婚。”

   电影的最后，消瘦的罗曼一个人来到了海边，手机响了，却被他扔到了垃圾桶里，已经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在把自己的财产都留给尚未出生的孩子的时候，在注视着那对夫妇渐渐远去的背影的时候，在为无法见到自己孩子出世而落泪的时候。在人来人往的沙滩上，他最后一次用相机拍下了两个玩耍的孩子，既像是儿时的自己和萨莎，又像是一起玩耍的姐姐和自己；夕阳映照着大海，沙滩上的人们开始陆续离开，在海浪的拍打声和海鸥的鸣叫声中，海滩上只剩下罗曼自己，镜头慢慢得黯淡下去，一个年轻的生命离开了，或者是睡着了，永远，永远。

    电影的名字是〈弥留的时光〉，其实法文名的直译会更能体现电影想要讲的东西——时光停驻；就像梅尔维尔就算长大他的眼神里不变的是忧郁一样，就像让娜.莫罗就算变老她的魅力依然慑人一样，有些东西时间无法改变也无法带走：是罗曼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时的拥抱，是萨莎最后一次倾听罗曼心跳时的心酸和感动，是罗曼用相机记录下的每一个人，是夕阳下大海的澎湃和公园的熙攘。而如果时间真的能够暂停，我希望它能停驻在永远不可能出现的瞬间：就像海报上那样，罗曼抱着自己的孩子，安静地睡着，时间的现在与将来，生命的开始，结束和延续都在那一刻静止；而这个瞬间包含着的所有情感，浓烈得足以与胶片记录的三个月的弥留时光相对应：生命，是一场奇迹。

和 你爱的人告别
和 你伤害过的人告别
因为 他们曾经爱过你也伤害过你

“白驹之过却,忽然而已”
你我都是这般

和 你爱的人作别
转身
留下微笑
就让他们以为
你 是这样离开的

和 你爱的人告别
毫不吝啬的说我爱你
这是最后一次鼓足勇气的对白
弥留之际最真诚的甜言蜜语

和 你爱的人说一声永不再见
但永远想念

《枕邊迷》、《泳池情殺案》導演François Ozon 悼亡系列第二部，作為本年度法國電影開幕電影的《最後的時光》故事簡單，講述年青的同性戀攝影師患上癌症，然後在剩餘的三個月裡走完人生。男主角Melvil Poupaud成為電影最值得欣賞之處，準確掌握時而淡然、時而激動、時而感傷、時而關愛的複雜性，刻意減磅以身體線條的變化直憾觀眾心扉。演出叫人難忘。

撕裂與填補：如果沒有死亡，哪有愛？

表面上老土的情節，拍得相當有心思。死亡的陰霾，設置在電影的最原初部分，即作為整部電影的背景。《最後的時光》的設計不刻意煽情，而是把死亡作為中心點，而生命的一切，都是由這個中心點展開的：傷痛、愛、快樂、性、永恒、短暫，像一個蜘蛛網，它們堅韌地連在一起，互相誘惑，卻是整體。

候曼作為同性戀者的重要性在於，增重「撕裂」的份量。在電影初段的時候，表現了候曼與家人之間的分裂性：母親喜愛孩子，然而候曼是同性戀者；候曼與姐姐的關係惡劣；父親有外遇卻深愛家庭。另外，候曼與伴侶薩沙彼此相愛，卻因為愛而不忍離開，製造了距離。候曼在GAY BAR裡看到的是淒楚的眼睛，互相擁抱與造愛的同性戀者就是用快感、最親密的接觸去填補他們與世界之間的鴻溝。然而，這種橋段大家早已耳熟能詳。《最後的時光》的不同之處，在於「填補」的刻劃極具功夫。「愛」是唯一能夠填補死亡缺口之物。電影後段候曼要求再與薩沙造愛換來拒絕，候曼捉著薩沙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讓他們一同感到一顆跳動的心(愛的形式轉換)；與姐姐和解、與祖母同睡；最明顯的是導演Ozon刻意以同性戀的視角宏揚/呼喚母愛──借種情節及餵養的鏡頭成為了全劇的中心：候曼以生育，作為抵抗死亡的行動，他好像得到快樂，然而並不。

攝影：有些相片是偶然的

候曼攝影師的身份比他作為同性戀者更為重要。「攝影」是《最後的時光》的真正核心。攝影的重要性在於帶出「距離」。鏡頭與攝影對象之間一定存在著或長或短的距離，換句話說，是攝影者與攝影對象之間有一道不能跨越的溝道。相片的影像與現實生活亦存在著距離，是時間的距離：時間是連綿而不斷的，相片卻是定格的。在這基礎之上，《最後的時光》相當強調日常生活的平靜與安定，而男主角候曼拍下觸動他的一刻，恰恰揭示了某種距離的秘密：日常生活與人生巨變是大海與小石頭的關係，人生巨變不能改變世界日常生活之一毫。

因此，攝影/相片的意義在於提供幻覺。把均等的時間重組、拉長、縮短，把感人的一刻放大：如童年的回憶、姐姐的笑容、祖母的微笑。把一些記憶拿出來放好，把一些推到無人角落。與此同時，電影裡刻意出現的毒品、煙、酒同樣是提升幻覺的濃度之物，在這幻覺的背後，其實是恐怖的想像力在發揮作用：不無時無刻感到幻覺即將消失，所以需要不斷拍照。

尾聲

結局一段消瘦的候曼一個人坐在沙灘上，大群遊客還是在玩樂、嬉戲，然而在黃昏的時候，他們一個一個地離開，整個沙灘只剩下候曼一人，獨自面對陽光的墜落，並流下眼淚。而這裡的關鍵情節在於：他不希望有人在他身邊，因為死亡的恐怖正正在於身邊的人、他們的反應(傷感與同情)。他到沙灘之前，首先把電話扔到垃圾箱裡，即使它還在響……

    影片的开始是海边的一个小男孩的背影，悠悠的音乐流淌着时光逝去的感伤。接下来是两个爱人同卧爱榻的场面，看不出是男人和女人，还是男人和男人，但是那份小心翼翼从后背伸出胳膊却确定无疑地表达了一种真实的依赖。
    一个帅气的略有自负的摄影师拉明在片场晕倒了，医院诊断他患了癌症，在世上的时间也许只有几个月。
    但是他没有选择放疗，进行那成功率不到5％的治疗。而是选择了——离开。
    离开就要与所有有关系的人和事决裂：
    首先是工作，这是维系生活的物质保证，现在可以不要了。
    接下来是家人，尽量让自己面目狰狞，虽然他内心深处一直弥漫着着和姐姐童年玩耍时森林的雾气，虽然他还是让自己已经年迈的奶奶分享了这个残酷的秘密和最后一掬脆弱的眼泪；
    在后来是自己的爱人，一个知道自己所有习惯的小伙子，跟他一样阳光英俊的大男孩，跟大多数男同性恋一样，他们的感情曾是那么细腻和温柔。
    还企图拒绝某种能够绵延自己生命的方式，为一个丈夫不能生育的妻子种下未来的希望，但是后来他妥协了，不，应该说，这后来变成他主动想实现的愿望，并且把他的遗产留给了这个他可能不会见都不会见到的孩子。
    拉明本来是不喜欢孩子的，除了他的性取向之外，还有，我猜，因为他的职业是一位摄影师，可能他以为照片可以帮助人们保留生命，他曾在最后的弥留时光里拍摄着一切他热爱的：奶奶、姐姐和爱人等等。
    当这一切都完成了，也就是跟他所有有感情维系的人和回忆了断之后，他选择一个人离开，孤零零地，在海边在陌生的人群里。
    在这里不再有牵挂，面对死亡他无法选择，但是他可以选择死亡的方式。
    我一直以为孤独跟寂寞不同，因为孤独可以没有情绪色彩，完全是自己选择的状态；但是寂寞中的心情真的就像是随风飞舞的枯叶，萧瑟郁寥。
    因此，有的时候孤独会使人变得强大，没有了与外界的联系，也就没有了期待，也就没有了欲望的痛苦，而没有了彼岸的感情牵绊死亡也就在即将到来之时就少了分撕裂感多了分平静，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在影片结尾，拉明又来到海边，跟影片开头他儿时玩耍所在的大海一样蔚蓝，小时候的生活曾不断地出现在拉明的弥留时光的回忆里，过去的时光真的过去了么？它也许构成了我们生命的组成部分。弥留的时光虽然短暂，但是选择自己的方式依然需要勇气，一个人离开，似乎更加从容，远离了亲人与爱人的痛苦与挽留，在陌生人的喧哗中，在进入那个黑暗的未来的世界之前先预习一下孤独。

这是一部造型电影。

一个摄影师得知不治之症后的日子。

得知后的一些表现很正常。有些镜头很值得注意：在长凳上，他哭泣，对面草地上青年男女在闲聊。又一个镜头：旁边一个人闲适地侧躺在草地上。正所谓，他人与我何干。而我们在这里抽离出来，扮演着上帝。

然后进入他与家庭：父、母、妹的关系之中。他的有意引起冲突，以及与父亲车里的对话，表现出某种程度上的脆弱，以及开始对“爱”之直接的表达方式。然后开始处理他与情人（同性恋）的关系。但是电影中（注意，我们又被抽离出来干涉角色）不想让他的感情表现得太直白，所以是这样的情节：他给沉睡中的情人拍照，那些美好的，曾经属于他的，而现在他决定为了不让到来的死别让对方伤感，所以采取伤害这种感情的方式。所以接下来在酒吧里他看到一名男子做爱的场面，处理成一场受难式的宗教仪式。同理，其他细节包括不时回闪的儿童时期，他不为外甥摄影的理由等等。这里所要表现的是：疏离，孤独，不善于表达感情。

他去见祖母。他与祖母的往年的爱与超乎亲情的理解，面临共同的孤独。路上发生了插曲：一女子诉求他给予她不育的家庭一个孩子（精子）。这种要求却是他在情感上难以给予的：同性恋，绝症。

于是我们看到逐渐展开的主题：爱与孤独的相随；需要与给予的矛盾。由于这些遗憾就带来一种疏离感和忧伤。

在主题展开之后，那瓶花的造型镜头，由盛开变枯萎，一个美妙的时间转换感。这个镜头非常关键，是电影的转折点。然后他与妹妹和解，并偷偷（注意，还是偷偷地）为她和孩子拍了照。他放下包袱，答应了那对夫妇的请求。在车上，他凝视着一个母亲喂奶，脸上浮现微笑。这是一场释然的心理变化过程。

镜头的焦距转换非常多，而且极为明显，生怕我们没有注意到。很多时候就只是展示他们的脸部，并不需要言语。这对于他的这段临终前心路，最契合不过。

他吃冰激凌，在海边……开始细细体味生活与生命，这与刚得知绝症时的绝望是一个对比。对生命热情的重新燃起，却是在临终前。虽然看起来他终于放下了，给自己的死找回了意义，但这一切却并不能让抽离的我们释然，因为他的释然依然是“与他人何干”。外在的矛盾和疏离并没有解决，因为这是无法解决的。所以在面对死前一刻，他依然一个人面对。

所以在这部电影里，疏离是永恒的主题，死亡反倒只是一个背景。

（记于2008年4月1日）